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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2--------- 詹姆斯‧喬伊斯

四對舞跳完了,加布里埃爾走開去,來到遠處一個屋角里弗林斯•馬林斯的母親在那兒坐著。她是一位矮胖、虛弱的白頭髮老太太。她的嗓音跟她兒子的一樣,有點兒發噎,所以她稍微有些口吃。人家已經告訴她弗雷狄來了,說他差不多是完全正常的加布里埃爾問她渡海峽時情況怎樣。

她跟她出嫁的女兒住在格拉斯哥,每年來都柏林玩一趟。她溫和地回答說,她渡海峽時平穩極了,船長對她非常照顧。她還談起她的女兒在格拉斯哥住的房子多漂亮,談起他們那兒所有的朋友們。當她在嘮嘮叨叨地說的時候,加布里埃爾在力圖把他和艾弗絲小姐的一場不愉快的插曲從頭腦裡清除掉。這個女孩,或者說女人,不管她是什麼吧,當然是個熱心人,可是說話做事總得看個時候才對。也許他不該像那麼樣來回答她。可是她沒權利當眾叫他西布立吞人呀,哪怕是開玩笑吧。她是想讓他在人們面前出醜,她當眾詰難他,還用她一雙家兔似的眼睛瞪著他。

他看見他妻子正從一雙雙華爾茲舞伴中間向他走來。她走到他身邊,她對著他的耳朵說:
“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想知道,是不是還像往年一樣由你來切鵝肉。戴麗小姐切火腿,我來切布丁。”
  “好的,”加布里埃爾說。
“這場華爾茲以結束,她就先把年輕客人送過去,這樣餐桌旁邊就只是我們了。”
“你跳舞了嗎?” 加布里埃爾問。
“當然跳了。你沒看見我嗎?你跟莫莉•艾弗絲倆嚷嚷些什麼?”
“沒嚷嚷,怎麼?她說我嚷嚷了?”
“好像是的。我在想法兒讓那位達西先生唱歌。他滿以為自己了不起呢,我覺得。”
“沒嚷嚷過,”加布里埃爾不愉快地說,“只是她要我去愛爾蘭西部玩一趟,我說我不去。”
她妻子興奮地一拍手,輕輕一跳。
“哦,去呀,加布里埃爾,”她喊著說。 “我真想再看看高爾韋呢。”
“你要喜歡你就去,”加布里埃爾冷冷地說。
她瞧了他一會兒,就轉向馬林斯太太說:
“您瞧這個丈夫有多好!馬林斯太太。”
她穿過房間回到原處去了,馬林斯太太並沒在意人家打斷她的話,接著對加布里埃爾談蘇格蘭有什麼美麗的去處和美麗的風景。她女婿每年都帶她們去湖泊區遊覽,她們每次都釣魚。她女婿是個釣魚的能手。一天他捉到一條美麗的大魚,旅館的主人還給他們燒好,當菜吃呢。
加布里埃爾幾乎聽不見她說些什麼。馬上就要用晚餐了,他又開始想他的演講和引文。當他看見弗雷狄•馬林斯穿過屋子走來見他的母親,加布里埃爾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讓他坐,自己退到窗口的斜牆旁。這間屋已經收拾乾淨,從後屋里傳來盤子和刀叉的磕碰聲。留在客廳裡的人看來也不想再跳舞了,聚成小堆在悄悄交談。加布里埃爾用熱乎乎、顫巍巍的手指輕輕彈著冰冷的窗玻璃。外面該有多冷啊!假如一個人出去,先沿著河岸,再穿過公園散散步,該多舒服!樹枝上一定覆蓋著雪花,威靈頓(威靈頓(1769-1852):英國統帥。在反對拿破崙戰爭中,為反法聯盟統帥之一,以指揮滑鐵盧戰役聞名。)紀念碑上面一定堆成了一頂明亮的帽子。要是在那兒,要比在晚餐桌旁舒服多少啊!

他匆匆溫習了一下他的講演的提綱:愛爾蘭人的殷勤好客、悲哀的回憶、賜人以美麗和快樂的三女神、帕里斯(帕里斯:希臘神話中,由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判斷三位女神哪一位最美麗,後來故事發展引起特洛伊戰爭。)、所引的勃朗寧的詩句。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遍他在評論中寫過的句子:“你覺得正在聽一段擾人心緒的音樂。”艾弗絲小姐讚揚過這篇評論。她是真心的嗎?在她那一套宣傳後邊,是不是真正有她自己的生活?這個晚上之前,他們之間不曾有過什麼敵意。一想到她會在晚餐桌旁,當他發言的時候,用她那批評和嘲弄的眼光朝上望著他,他就不安。也許她看到他演講失敗,不會感到惋惜吧。一個想法出現在他腦子裡,這給了他勇氣。他會暗暗提到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中間現在正處於衰退的一代人可能有缺點,但是就我來說,我認為他們是有某些優秀品質的,像殷勤好客、幽默和慈愛,而這些品質依我看來,正是在我們周圍成長著的、非常嚴肅、受過太多教育的新的一代人所缺少的。”好極了,這段話是說給艾弗絲小姐聽的。他的姨媽們只不過是兩個沒有學識的老太太,有什麼可關心的?
房間裡的一陣低語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滿帶騎士風度地陪著朱莉婭姨媽從房門口走來,她倚在他的手臂上,微笑著,低垂著頭。一陣不爭氣的劈裡啪啦的掌聲,一直送她來到鋼琴面前,瑪麗•簡在琴凳上坐穩後,朱莉婭姨媽就不再微笑,半轉過身子以便使她的聲音能清楚地投進房間,這是掌聲才漸漸平息下來。加布里埃爾聽出了那個序曲。她嗓子在音調上是有力而又清晰的,精神十足地配合著一段段使曲調華麗的速奏。雖然她唱得很快,卻甚至連一個最小的裝飾音也沒漏掉。傾聽著歌聲,不看歌唱者的面容,就能感受並且分享迅疾而可靠的靈感引起的激情。加布里埃爾和其他人一塊兒在歌聲終止時大聲地鼓掌,從看不見的晚餐桌旁也傳來了響亮的掌聲。掌聲聽來是那樣真誠,以致當朱莉婭姨媽俯身把封面上有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舊皮面歌本放回樂譜架上時,一抹微微的紅暈泛上了她的臉頰。弗雷狄•馬林斯斜著腦袋好聽得更清楚些,人家都停住了,他還在大聲鼓掌,並且熱烈地對他母親談論著,他母親則莊重地、慢悠悠地點著頭表示默許。最後,等他沒法再鼓掌了,他便突然站起身來,匆匆穿過房間走到朱莉婭姨媽面前,雙手抓住她的胳膊,搖著,不只是因為太激動了,還是因為他嗓子裡的噎聲太多,他說不出話來。

“我剛才還在對我母親說,”他說,“我從沒聽見您唱得這麼好,從沒有聽見過。沒有,我從沒聽見您的嗓子像今天晚上這樣好。好!現在您信嗎?是真的。我敢用名譽擔保,是真的。我從沒聽見您的嗓子那麼清亮,那麼……那麼優美和清亮,從沒聽見過。”

朱莉婭姨媽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回來,大方地笑了笑,輕輕說了些不敢當的話。布朗先生把手向她伸過去,手心攤開,用一種演出主持人向聽眾介紹一個天才演員的架勢對近旁的人說:
“朱莉婭•莫坎小姐,我最新的發現!”

他正在自顧自地大笑,弗雷狄•馬林斯轉身向他,說道:
“好了,布朗,你如果認真去發現,還可能發現你的發明並不高明。我所能說的僅僅是,打我到這兒來,我就從沒聽見她唱得有一半這麼好。這是千真萬確的話。”
“我也沒聽見過,”布朗說,“我認為她的嗓子大有進步。”
朱莉婭姨媽聳了聳肩,溫順而自傲地說:
“三十年前,跟一般嗓子比,我的嗓子並不壞。”
“我常對朱莉婭說,”凱特姨媽斷然地說,“在那個合唱隊裡,人家簡直就不把她當回事兒。可是她從來不肯聽我的。”
她轉過身來好像在求助於其他人的高見,幫她來對付一個倔強的孩子似的,這時,朱莉婭姨媽雙目朝前凝視,臉上隱隱顯出一種緬懷往昔的笑容。
“不啊,”凱特姨媽接著說,“她誰的話也不聽從,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在那個唱詩班裡給人家苦幹。聖誕節早晨六點鐘就去唱!都是為了什麼?”
“啊,難道不是為了上帝的榮耀嗎,凱特姨媽?”瑪麗•簡在琴凳上轉了個身,微笑著問道。
“上帝的榮耀我全知道,瑪麗•簡,可是我認為,把唱詩班裡苦了一輩子的女人們都趕走,讓一群妄自尊大的小男孩子騎在她們頭頂上,對於教皇來說,根本不是件榮耀的事情。我想假如教皇那樣做了,那是為了教會的好處。可那是不公平的,瑪麗•簡,那是不對的。”

她說得激動起來,還想再說下去,為她的妹妹爭幾句,因為這是一個讓她傷心的話題,但瑪麗•簡見所有跳舞的人都回來了,便和解地把話打斷。

“哎,凱特姨媽,你是在惹布朗先生生氣呢,他的宗教信仰跟您的不同。”
凱特姨媽轉向布朗先生,他聽見人家提到自己的宗教,正在裂開嘴笑,凱特姨媽連忙說:
“噢,我並不懷疑教皇做得對。我不過是個傻老太婆,我也不敢這樣做,不過還有日常的禮貌和感謝這些人人知道的事情呀。要是我處在朱莉婭的地位上,我就會面對面地向那個希利神父說……”
“再說,凱特姨媽,”瑪麗•簡說,“我們大家真是都餓了,我們一餓就都好吵架。”
“我們渴了也好吵架呢,”布朗先生添上一句說。
“所以我們最好去吃飯,”瑪麗•簡說,“以後再來結束這場討論吧。”
在客廳門外的過道上,加布里埃爾發現他的妻子正在設法說服艾弗絲小姐留下來吃飯。但是艾弗絲小姐已經戴上帽子,正在扣斗篷釦子,不肯留下來。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餓,並且她已經超過了她該呆的時間。
“不過十分鐘嘛,莫莉,”康羅伊太太說,“不會耽誤你事兒的。”
  “吃一點嘛,”瑪麗•簡說。 “跳了那麼多的舞。”
“我真是不能再呆了,”艾弗絲小姐說。
“我怕你玩得一點兒也不開心呢,”瑪麗•簡無奈地說。
“非常開心呢,我想你保證,”艾弗絲小姐說,“不過你得讓我現在就走才行。”
“可你怎麼回家呢?”康羅伊太太說。
  “噢,沿碼頭走幾步就到了。”
  加布里埃爾猶豫了一會兒,說:
“假如你願意,艾弗絲小姐,我送您回家吧。假如您真是非走不可的話。”
但是艾弗絲小姐突然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我不聽這個,”她嚷道。 “看老天爺份上,吃你們的晚飯去,別管我了。我還好好兒的,能照管我自己。”
“唉,你真是個怪裡怪氣的姑娘,莫莉,”康羅伊太太率直地說。
“晚安,親愛的,”艾弗絲小姐笑著嚷了一句,奔下樓梯。
瑪麗•簡凝視著她的背影,臉上顯出陰鬱、迷惑的表情,康羅伊太太靠在扶梯把手上聽過道裡響起開門聲。加布里埃爾在問自己,他是不是她突然離去的原因。但是她看上去並沒有不高興——她一路笑著走去的嘛。他從樓梯口上茫然望下去。
這時,凱特姨媽跌跌撞撞地從開晚餐的房間裡出來,幾乎是絕望地絞著兩隻手。
“加布里埃爾在哪兒?”她嚷道。 “加布里埃爾到底在哪兒呀?大家全等在那兒,虛位以待呢,沒人來切鵝了!”
“我在這兒呢,凱特姨媽!”加布里埃爾猛地活躍起來,喊著:“需要的話,我可以切整整一群鵝。”
一直棕黃色的肥鵝擺在桌子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個裝飾著歐芹細枝的皺紋紙墊上,擺著一隻大火腿,已經剝了皮,撒滿了乾麵包粉,脛骨處套著一個精美的紙花邊,火腿旁邊是一塊五香牛腿肉。在這相對的兩端之間是平行的兩列其​​他菜餚:高高兩堆果子凍,一紅一黃;一隻淺底盤滿盛著大塊的牛奶凍和紅色果醬,一個綠色帶梗狀柄的葉形大盤,裡邊是一枝枝紫色葡萄乾和去皮的杏子,另一隻同樣的盤子裡,是堆成整齊的長方形的士麥那(士麥那:土耳其港口)無花果,一盤上面撒有荳蔻沫的牛奶蛋糊,滿滿一小盆包著金銀紙的巧克力和糖果,一隻玻璃花瓶裡插著一些長長的芹菜莖。桌子正中立著兩隻矮胖的老式雕花細頸玻璃瓶,一隻盛著白葡萄酒,另一隻盛著深色的雪利酒,它們像衛兵似的守衛著一隻水果盤,盤子托起尖尖的一堆橘子和美洲蘋果。在蓋攏的方形鋼琴上有一隻還沒上桌的用大黃盤盛著的布丁,它後邊是三排烈性黑啤酒、淡啤酒和礦泉水,像士兵一樣依照它們各自製服的顏色分別排列成隊。前兩排是黑色的,貼著咖啡和紅色標籤,第三排也是最短的一排是白色的,瓶上橫繫著綠色的飾帶。
加布里埃爾大模大樣地坐在首席上,看了看刀鋒,便把叉子穩穩地插進了鵝身上。這會兒他覺得相當自在,因為他是個運刀的能手,頂喜歡坐在豐盛餐桌的首席上。
“弗朗小姐,給您來點什麼?”他問,“一個翅膀呢,還是一片脯子肉?”
  “一小片脯子肉就行了。”
  “希金斯小姐,您呢?”
  “隨您便吧,康羅伊先生。”
加布里埃爾和戴麗小姐把盛著鵝肉的盤子和盛著火腿跟五香牛肉的盤子對調,莉莉端著一盤包在白餐巾紙裡的粉嘟嘟的熱土豆沿桌送給客人,這是瑪麗•簡的主意,她還建議過要給鵝肉澆上蘋果沙司,可是凱特姨媽說,她一向覺得沒有蘋果沙司的本色烤鵝就很好了,她只希望她永遠別吃到比這更壞的鵝肉。瑪麗•簡照應著她的學生們,要他們都吃上最好的一片。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從鋼琴上把黑啤酒、淡啤酒和礦泉水一瓶瓶打開,遞過來,啤酒是為男賓們準備的,礦泉水是為女賓們準備的。笑聲和喧嘩聲,讓菜聲和辭謝聲,刀叉聲和軟木塞、玻璃塞的打開聲亂成一團。加布里埃爾給大家分完了第一份,沒給自己切一份,馬上又開始分第二份。每個人都向他大聲抗議,他不得不妥協,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因為他發現切鵝肉也是件費勁的事。瑪麗•簡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用她的晚餐,可是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仍舊跌跌撞撞地圍著桌子轉,一會兒這個在前面,一會兒那個在前面,互相擋住去路,不讓人注意地互相吩咐些事情,但是她們說,時間還多著呢,最後,弗雷狄•馬林斯先生站起身捉住凱特姨媽,在一片哈哈的笑聲中,撲通一下把她按在椅子上。
給每個人都分好了,加布里埃爾笑著說:
“嗯,要是哪位客人想再來點兒俗人們說的鵝肚皮里的填餡兒,就請說話。”
大家齊聲請他自己開始用晚餐,莉莉拿著三個她專為他留下的土豆走過來。
“好極了,”加布里埃爾又喝了一口酒開開胃,親切地說,“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在幾分鐘之內忘了我的存在吧。”
他開始吃晚餐,不介入桌上的談話,趁人們談話時,莉莉在收拾桌上的菜盤。談話的題目是當時正在皇家劇院演出的歌劇團。男高音巴特爾•達西先生,一個留著瀟灑的小鬍子的深膚色的年輕人,高度讚揚劇團的首席女低音,可是弗朗小姐認為她的表演風格很俗氣。弗雷狄•馬林斯說,在舞劇《歡樂》的第二部分裡,有個黑人隊長唱歌,他的嗓子是他聽到過的最好的男高音之一。
“您聽過他唱嗎?”他隔著桌子問巴特爾•達西先生。
“沒有,”巴特爾•達西先生漫不經心地回答。
“因為,”弗雷狄•馬林斯解釋說,“我很想知道您對他的意見。我認為他的嗓子美極了。”
“真正的好東西總是要特狄來發現的,”布朗先生放肆地對桌上的客人們說。
“為什麼他不能也有條好嗓子呢?”弗雷狄•馬林斯尖銳地發問。 “就因為他只是個黑人嗎?”
沒人來答复這個問題,於是瑪麗•簡把大夥引回到正統歌劇上來。她的一個學生送她一張《迷孃》(《迷孃》:歌德原著,法國馬思耐譜為歌劇的名作。)的免費入場券,當然啦,非常好,她說,但是它使她想起了可憐的喬治娜•伯恩斯。布朗先生還要扯起許多往事呢,他扯到了過去常到都柏林來的那些老意大利劇團——梯讓斯,伊爾瑪•德•莫爾茲卡,康帕尼尼,偉大的特列別裡,久格里尼,拉維里,阿拉布羅,他說,那些日子才能在都柏林聽到像樣的歌聲,他還談到老皇家劇院的頂層樓座從前是怎樣地每夜客滿,一天晚上,一個意大利男高音怎樣在聽眾的要求下一連唱了五遍“讓我像士兵那樣倒下”,每一遍都唱出了一個高音C,頂樓上的男孩子們有時怎樣熱情奔發,從某個有名的歌劇女演員的馬車下解下馬來,自己給她拉車,招搖過市,把她送回旅館裡。他問道:幹嗎他們現在不上演那些堂皇的歌劇了,比如《迪諾拉》,《魯克列齊亞•波爾吉亞》(魯克列齊亞•波爾吉亞傳說是文藝復興時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之女,用她的故事寫的劇本不止一個。蒂諾拉是德國音樂家邁爾貝爾作曲的意大利語歌劇)?因為他們找不到好嗓子唱這些歌劇,這就是原因。
“噢,啊,”巴特爾•達西先生說,“依我看,現在還是有像當年一樣的好歌唱家的。”
“他們在哪兒呢?”布朗先生針鋒相對地問。
“倫敦、巴黎、米蘭都有,”巴特爾•達西先生激動地說。 “比如,我認為卡魯索就也挺好,假不比您剛才提到的那些人更好的話。”
“也許是這樣,”布朗先生說,“但是我可以告訴您,我非常懷疑這一點。”
“噢,我只要能聽卡魯索唱歌,什麼都肯給,”瑪麗•簡說。
“要我說呀,”正在那兒剔一根骨頭肉的凱特姨媽發言了,“只有一個男高音。我的意思是,能使我滿意的。可是我想你們中間大概沒人聽他唱過歌。”
“他是誰呀,莫坎小姐?”巴特爾•達西先生彬彬有禮地問。
“他叫,”凱特姨媽說,“帕金森。我是在他頂紅的時候聽他唱的,我認為他那時候的嗓子,是最棒的男高音嗓子了。”
“奇怪,”巴特爾•達西先生說。 “我從沒聽人說起過他。”
“對,對,莫坎小姐說得對,”布朗先生說。 “我記得聽過老帕金森唱歌,不過他對我說來是太遠太遠的往事了。”
“一個美麗、純淨、甜蜜而又圓潤的英格蘭男高音,”凱特姨媽熱情地說。
加布里埃爾吃完了,那隻碩大的布丁移到了桌上,重又響起叉匙的碰擊聲。加布里埃爾的妻子舀出一匙匙布丁,把碟子沿桌往下傳。半路上,由瑪麗•簡接著,在碟子裡澆滿木莓凍,或橘子凍,或牛奶凍和果醬。布丁是朱莉婭小姐做的,四面八方都在誇她做得好。她自己說,這布丁烤得還不夠黃。
“啊,莫坎小姐,”布朗先生說,“但願您認為我是夠黃的人,因為您知道,我是個黃人兒呀。(布朗說的是句俏皮話,因為布朗(brown)在英語裡作“黃褐色”解)”
除了加布里埃爾之外,所有的男客們都出於對朱莉婭姨媽的讚美才吃了點布丁。加布里埃爾因為從來不吃甜食,所以芹菜就留給他吃。弗雷狄•馬林斯也取了一枝芹菜便就布丁吃。他聽說,芹菜是補血的,他現在正在就醫。在晚餐桌旁一直沉默著的馬林斯太太說,她兒子過一個星期左右要去梅勒里山。就餐的人便談起梅勒里山來了,那兒的空氣是多麼清新,那兒的修士是多麼好客,他們是怎樣從來不向客人收一文錢。
“你們的意思是不是說,”布朗先生不相信地問,“一個傢伙可以上那兒去,當旅館似的住下來,大吃大喝一場,然後一錢不付就走掉嗎?”
“噢,大多數人走時都要布施一點給修道院的,”瑪麗•簡說。
“但願我們的教會也有這麼個規矩,”布朗先生坦率地說。
他聽說那些修士從來不講話,早上兩點多就起床,夜裡睡在自己的棺材裡,感到驚訝。他問他們這麼做是為什麼。
“那是修士會規定的,”凱特姨媽堅決地說。
“是啊,可是為什麼呢?”布朗先生問。
凱特姨媽又說一遍,這是規定,就是這樣。布朗先生似乎仍舊不了解。弗雷狄•馬林斯盡可能地向他解釋說,修士是在盡力彌補外界所有罪人們犯下的罪行。解釋並不很清楚,因為布朗先生裂開嘴笑著說:
“我非常欣賞這種做法,但是,難道愜意的彈簧床對他們不是和棺材一樣好睡嗎?”
“棺材嘛,”瑪麗•簡說,“是提醒他們要記住自己最終的結局。”
因為話題越來越陰鬱,大家沉默下來了,在沉默中,只聽見馬林斯太太模模糊糊地小聲對她鄰座的說:
“他們都是好人呢,那些修士,都是非常虔誠的人。”
葡萄乾、杏子、無花果蘋果、橘子、巧克力和糖果這會兒在滿桌傳遞著,朱莉婭姨媽請客人們都來點葡萄酒,要不就雪利酒。開頭,巴特爾•達西先生一樣都不喝,但是他的一位鄰座用胳膊肘碰碰他,對他小聲講了點什麼,於是,他同意把酒杯斟滿。漸漸地,等最後一隻酒杯斟滿,談話也停了下來,大家靜了一會兒,只等喝酒聲和椅子移動聲打破沉默。莫坎小姐們,一共三位,垂下眼睛望著台佈。有人咳了一兩聲嗽,接著有幾位先生輕輕敲了敲桌子作為保持安靜的信號。完全靜下來了,加布里埃爾朝後推推他的椅子,站起來。
為了鼓勵他,桌子立即敲得更響了,接著,大家都停下不敲了。加布里埃爾把他十個抖動的手指按在台佈上,緊張地對大家笑了笑。他的眼光遇到一排仰起的面孔,於是他便抬頭望著枝型吊燈。鋼琴彈奏出一支華爾茲舞曲,他能聽得見裙子掃在客廳門上的聲音。也許這會兒正有人站在外面碼頭上的雪地裡,凝視著窗裡的燈光,傾聽著華爾茲樂曲呢。外邊的空氣清新的。遠處是公園,公園裡的樹上壓著雪。威靈頓紀念碑戴著一頂微微發亮的雪帽,由那裡向西是一片十五英畝的雪原在閃著白光。
  他開始了。
  “女士們,先生們
“我有幸在今天晚上,和往年一樣,來履行一項令人愉快的職責,但我恐怕我作為一個演說家的能力是微薄了,與這項職責實在太不相稱。”
  “不啊,不啊!”布朗先生說。
“可是無論怎樣微薄吧,今晚我只好請各位諒解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恭請各位耐心聽我講一會兒,讓我盡力用言詞向各位表達一下我在這個場合的感受。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大家聚在這好客的人家裡,圍坐在這張好客的餐桌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作為幾位好客的女士的款待的受用者,或者我頂好說是受害者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用手臂在空中劃了個圈,停頓了一下。每個人都朝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麗•簡大笑或者微笑,她們卻高興得臉色緋紅。加布里埃爾更加大膽地繼續說下去:
“一年又一年,我愈來愈強烈地感受到,我們的國家沒有哪一種傳統像好客傳統一樣給國家帶來了那樣多的榮譽,同時又需要國家那樣小心翼翼地來加以保護。就我的經歷所及,在現代國家中(我訪問過不少國家),我們這個傳統是獨一無二的。也許有人會說,對於我們,這個傳統與其說它值得誇耀,倒不如說它是一種弱點好。但是就算如此吧,我認為,它是一種高貴的弱點,並且是一種我堅信將在我們中間長久培養下去的弱點。有一點,至少,我是有把握的。只要前面講到的這幾位好心的女士還住在這幢屋子裡——我從心底​​祝愿她們能住許多許多年——我們的祖先傳給我們、而我們一定要再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的這種真誠、熱心、殷勤的愛爾蘭式的好客傳統就一直會在我們中間保持著。”
一陣誠心誠意的讚同的低語聲在餐桌四周傳開。這聲音使加布里埃爾突然想到,艾弗絲小姐不在了,她很不禮貌地走掉了:於是他充滿自信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
“在我們中間,新的一代正在成長,這是由新思想和新原則激勵的一代人。這些新思想是嚴肅而熱情的,它的熱情,甚至使用不當時,大體上,我相信,也都是誠摯的。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懷疑論的,要是我能使用這個詞兒的話,一個令人思緒煩亂的時代;有時我擔心,這新的一代人,這個受過教育的,或者像他們現在的情況,受過太多教育的一代人,會缺乏那些屬於過去的日子的仁愛、好客和善意詼諧的品質。今天晚上我聽到了好些過去大歌唱家的名字,我得承認,我似乎覺得,我們是生活在一個不夠寬敞的時代。而那些日子,可以毫不誇張地被稱之為是寬敞的日子;假如它們已一去不返了,那麼讓我們希望,至少在像今天這樣的聚會中,我們將仍舊懷著自豪與親切的感情談到它們,將仍舊在心頭緬懷著對於那些去世的偉大人物的記憶,這個世界將不會甘心讓他們的美名就此消亡的。”
“對啊,對啊!”布朗先生高聲說。
“然而,”加布里埃爾繼續講下去,他的聲音變得更為柔和了,“在類似今天這樣的聚會上,總有些這一類的比較悲哀的思想會出現在我們的腦海裡:關於過去、關於青春、關於變革、關於早已不存在而我們今晚在這兒思念的他們那些張面孔。我們的生活道路上鋪滿了這類悲哀的記憶;但是,假如我們老是念念不忘於這些記憶,我們就會不忍心在活著的人們當中勇往直前地去進行我們的工作。我們在生活中人人都有責任所在和情之所鍾,而這些東西要求我們,完全有權利要求我們去奮發努力。
“所以,我不能停留於過去而徘徊不前。今晚我不能讓任何一種陰鬱的說教來侵擾我們。我們從日常生活的奔波和忙碌之中解脫出來,在這兒短短地聚上一小會兒。我們在這兒相會,本著情長誼深的精神作為朋友,同時在某種程度上,本著真正的志同道合的精神作為同事,並且作為——我該怎麼稱呼她們呢?——都柏林音樂世界中的三位優雅女神的客人。”
來賓們聽到這個比喻爆發出一陣鼓掌聲和笑聲。朱莉婭姨媽徒勞地向她的鄰座們一個個打聽,要他們告訴她加布里埃爾說的是什麼。
“他說我們是希臘神話裡給人以美麗和歡樂的三位女神呢,朱莉婭姨媽。”瑪麗•簡說。
朱莉婭姨媽並沒有聽懂,但是她微笑著抬起眼睛來注視著加布里埃爾,他以同樣的調子繼續講: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晚上,我並不企圖去扮演帕里斯在另一個場合扮演的角色。我並不企圖在她們中間去進行選擇。這項任務是叫人厭惡的,也是我的能力所不能企及的。因為當我依次看著她們的時候,不論是我們主要的女主人本人,她的善良心地,她那過於善良的心地,已經成了每個任何她的人的笑柄了;或是她的妹妹,她看來是天生賦有永不凋謝的青春的,今晚她的歌聲使我們所有在座的人驚嘆不已和出乎意料;或是,最末的但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位,我們最年輕的女主人,我認為她是天才的、快活的、勤勞的,是天下最好的一位侄女兒,我承認,女士們和先生們,我不知道該把獎品贈給她們之中的哪一位才是。”
加布里埃爾向下瞟了一眼他的兩位姨媽,看見朱莉婭姨媽臉上開朗的笑容和凱特姨媽眼眶裡已經湧起的淚珠,邊趕忙結束他的講話。他風度翩翩地舉起他的一杯葡萄酒,同時每個人也都端起酒杯,期待他說下去,他大聲說:
“讓我們向她們三位一道祝酒。讓我們為她們乾杯,祝她們健康、富有、長壽、快樂、幸運,並且長久保持她們靠自己努力在職業上取得的驕傲地位,和她們在我們心坎上取得的榮耀而親切的地位。”
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來,手持酒杯,轉向三位坐著的女士,齊聲歌唱,布朗先生領唱: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這點沒人能否認。
凱特姨媽毫不掩飾地用手帕擦起了眼淚,甚至朱莉婭姨媽似乎也感動了。弗雷狄用他的布丁叉子打拍子,唱歌的人轉過身去面面相對,好像在音樂會裡一樣,大家著重地唱:
  除非他撒謊,
  除非他撒謊。
接著再一次轉向他們的女主人們,唱道: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哥兒們呀,
  這點沒人能否認。
晚餐房間門外的其他客人們也應聲歡呼和鼓掌,並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爆發,弗雷狄•馬林斯像個軍官似的高擎著他的叉子。
  
他們站在樓下的前廳裡,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氣從門外湧進來,因此凱特姨媽說:
“誰去把門關上呀。馬林斯太太可要害重感冒了。”
“布朗出去了,凱特姨媽,”瑪麗•簡說。
“布朗到處亂竄,”凱特姨媽放低了聲音。
  她的口氣讓瑪麗•簡笑了起來。
“說真的,”她調皮地說,“他可殷勤呢。”
“整個聖誕節,”凱特姨媽以同樣的口氣說,“他就像煤氣一樣裝在這兒。”
這回她自己高興地笑了,接著很快補充說:
“不過叫他進來吧,瑪麗•簡,把門關上。但願他沒聽見我的話才好。”
這時候,過道門開了,布朗先生從門外的石階上走進來,笑得好像他的心都要裂開似的。他穿一件綠色長大衣,鑲著仿阿斯特拉罕羔皮的袖口和領子,頭戴一頂橢圓形的皮帽。他用手指著下邊覆蓋著白雪的碼頭,從那兒傳來一陣拖長的刺耳的呼嘯聲。
“特狄要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馬車都喊出來了,”他說。
加布里埃爾從營業所後邊的小餐具間裡走出來,正往他的長大衣裡伸袖子,看了看四周,說:
  “格莉塔還沒下來?”
“她在穿衣服,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說。
“誰在那兒彈琴呢?”加布里埃爾問。
  “沒人。全走了。”
“噢,不,凱特姨媽,”瑪麗•簡說,“巴特爾•達西先生和奧卡拉漢小姐還沒走。”
“有人在鋼琴上亂七八糟彈著玩呢,”加布里埃爾說。
瑪麗•簡對加布里埃爾和布朗先生瞟了一眼,打了個冷顫說:
“看見你們兩位先生裹成這個樣,我也覺得冷了。在這個鐘點我可不願意走一趟你們回家去的那段路。”
“這會兒,除了在野外美美兒逛逛,或者輕車快馬地奔一陣子,”布朗先生豪壯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事兒了。”
“從前我們家有過一匹非常好的馬和一輛雙輪輕便車的,”朱莉婭姨媽傷感地說。
“那個永遠都忘記不了的薑尼,”瑪麗•簡笑著說。
“怎麼,什麼姜尼呀的稀奇事兒?”布朗先生問。
“是故世的帕特里克•莫坎,我們的祖父的,”加布里埃爾解釋道,“晚年人家都稱呼他老先生的,是個做熬膠生意的。”
“噢,我說,加布里埃爾呀,”凱特姨媽笑著說,“他還有座粉坊。”
“啊,熬膠也罷,粉坊也罷,”加布里埃爾說,“老先生有一匹馬,名叫姜尼。姜尼在老先生的磨坊里幹活,一圈又一圈地拉磨。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後來姜尼不幸的時候到了。一個大晴天,老先生想,他要擺起上流人士的架勢,到公園裡去參觀軍事檢閱。”
“上帝憐憫他的靈魂吧,”凱特姨媽同情地說。
“阿門,”加布里埃爾說,“於是這位老先生,就像我說的,套上姜尼,戴上自己最好的高頂禮帽,穿上自己最好的硬領,然後,堂而皇之地駕車駛出了他的祖宅,那房子是在後街附近吧,我想。”
看著加布里埃爾的樣子,大家都笑了,連馬林斯太太都笑了,凱特姨媽說:
“噢,我說呀,加布里埃爾,他不住在後街呢,真的。只是磨坊在那兒。”
“他把薑尼套在車上,駛出他的祖宅。”加布里埃爾繼續說下去,“直到姜尼走到它望見比利大帝雕像的地方以前,一切都非常順利:不知是它愛上了比利大帝騎的那匹馬呢,還是它以為又回到了磨坊裡,反正它就圍著雕像轉起圈兒來了。”
加布里埃爾在其餘人的大笑聲中,穿著套鞋在前廳裡踱了一個圈兒。
“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加布里埃爾說,“而這位老先生,他是個自視頗高的老先生,非常地憤慨。'向前走,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兄!姜尼!姜尼!真是莫名其妙!這馬是怎麼回事兒?'”
加布里埃爾的模仿引起了一連串大笑聲,被前門上一聲響亮的敲擊聲打斷了。瑪麗•簡跑去開門,進來的是弗雷狄•馬林斯。弗雷狄•馬林斯,帽子貼在後腦勺上,肩膀冷得聳起來,正累得直喘,冒著熱氣。
“我只能弄到一輛出租馬車,”他說。
“噢,我們沿著碼頭還能再找到一輛的。”加布里埃爾說。
“是啊,”凱特姨媽說,“最好別讓馬林斯太太老是站在風口上。”
馬林斯太太由她兒子和布朗先生扶著走下門前的台階,忙亂了一陣,把她扶上了馬車。弗雷狄•馬林斯跟著她爬上了車,花了好些時間才把她安頓在座位上,布朗先生給他出主意幫忙。終於,把她舒舒服服安頓好了,弗雷狄•馬林斯請布朗先生也上車來。又說了一大陣子亂七八糟的話,布朗先生才上了車。馬車夫把一條毯子蓋在他們膝頭上,然後彎下腰問他們上哪兒去。說話愈加亂七八糟了,弗雷狄•馬林斯和布朗先生各自把頭從馬車的一個窗戶裡伸出來,讓馬車夫往不同的方向走。難是難在不知道布朗先生在中途什麼地方下車好,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麗•簡也站在門口台階上幫忙討論,七嘴八舌,相互矛盾,笑個不停。至於弗雷狄•馬林斯,他是笑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他把腦袋在馬車窗子裡伸進伸出,告訴他母親,討論進展得如何,每進出一回,他的帽子都得冒一次極大的風險,到最後,布朗先生壓倒眾人的喧聲,向已被弄糊塗了的馬車夫喊道:
  “你知道三一學院嗎?”
“知道,先生,”馬車夫回答說。
“好,你就衝著三一學院的大門撞吧,”布朗先生說,“然後我們再告訴你上哪兒去。現在懂了嗎?”
  “懂了,先生,” 馬車夫說。
“那就像鳥兒一樣向三一學院飛吧。”
  “遵命,先生,”馬車夫說。
鞭子一響,馬車在一陣笑聲和再見聲中沿著碼頭隆隆而去。
加布里埃爾沒跟其他人一塊到門口去。他在過道的一個暗處盯著樓梯望。一個女人站在靠近第一段樓梯拐彎的地方,也在陰影裡。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他能看見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紅色的拼花,在陰影中顯得黑一塊白一塊的,那是他的妻子。她倚在樓梯扶手上,在聽著什麼。加布里埃爾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感到驚奇,便也豎起耳朵聽。但是除了門前台階上的笑聲和爭執聲、鋼琴彈出的幾個和音和幾個男人的歌唱聲音之外,就再也聽不出什麼了。
他靜靜地站在過道的暗處,試圖聽清那聲音所唱的是什麼歌,同時盯著他的妻子望。她的姿態中有著優雅和神秘,好像她就是一個什麼東西的象徵似的。他問自己,一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的陰影裡,傾聽著遠處的音樂,是一種什麼像徵。如果他是個畫家,他就要把這個姿勢畫出來。她的藍色氈帽可以在幽暗的背景上襯托出她青銅色的頭髮,她裙子上的深色拼花襯托出那些淺色的來。他要把這幅畫叫做《遠處的音樂》,假如他是個畫家的話。
大門關上了,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麗•簡回到過道裡,仍舊在笑著。
“啊,弗雷狄真糟糕,對不?”瑪麗•簡說,“他真是糟透了。”
加布里埃爾什麼也沒說,只是朝樓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指了指。現在大門關上了,歌聲和鋼琴聲也就听得更清了。加布里埃爾舉起手來示意她們安靜。聽來這歌是用愛爾蘭老調子唱的,歌唱者無論對他的歌詞還是對他的嗓子都沒有把握。由於距離,也由於歌者的嗓子嘶啞,聲音顯得哀傷,歌聲隱隱地傳出了節奏和吐露悲痛的句子:
  哦,雨點打著我濃密的頭髮,
  露珠兒沾濕我的皮膚,
  我的嬰兒寒冷地躺著……
  “噢,”瑪麗•簡大聲說。 “是巴特爾•達西在唱,他不會唱一個通宵的。噢,我要讓他唱一支歌再走。”
“噢,行啊,瑪麗•簡,”凱特姨媽說。
瑪麗•簡擦過其他人跑向樓梯,可是她還沒到樓梯上,歌聲就停止了,鋼琴也碰地一聲關上了。
  “哦,真可惜!”她叫道。 “他下來了嗎,格莉塔?”
加布里埃爾聽見他妻子應了一聲是,看見她朝他們走下來。她身後幾步就是巴特爾•達西先生和奧卡拉漢小姐。
“噢,達西先生,”瑪麗•簡叫道,“我們都聽得正入迷呢,您這樣突然不唱了,簡直是太不應該了。”
“整個晚上我都在他身邊的,”奧卡拉漢小姐說。 “康羅姨太太也是,他跟我們說他感冒得厲害,沒法唱。”
“噢,達西先生,”凱特姨媽說,“那麼這是撒了個很妙的小謊咯?”
“你沒發覺我啞得像烏鴉嗎?”達西先生粗聲粗氣地說。
他急忙走進餐具間,穿上長大衣。其他人被他這句粗魯的話頂回去,不知說什麼好了。凱特姨媽皺皺眉頭暗示其餘的人別談這個了。達西先生正站著仔細圍他的圍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是天氣不好呀,”聽了一會兒,朱莉婭姨媽說。
“是啊,人人都感冒,”凱特姨媽馬上接著說,“人人都感冒。”
“人家說,”瑪麗•簡說,“三十年沒下過這樣大的雪了,我今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這場雪整個愛爾蘭都下遍了。”
“我喜歡看下雪,”朱莉婭姨媽傷感地說。
“我也喜歡,”奧卡拉漢小姐說,“我覺得除非地上有雪,否則聖誕節就不像真正的聖誕節。”
“可是可憐的達西先生就不喜歡雪呢,”凱特姨媽笑著說。
達西先生從餐具間走出來,脖子裹得嚴嚴實實,釦子扣得整整齊齊,用一種悔過的口氣向他們談起自己感冒的經過。大家都給他出主意,說是真的太遺憾了,極力勸他,在晚上戶外可要加意保護他的喉嚨。加布里埃爾注視著他的妻子,她沒有加入談話。她恰巧站在佈滿灰塵的扇形氣窗下,煤氣燈的火光照亮她深青銅色的頭髮,幾天前,他見她在爐前烤乾她的這頭美髮。她還是方才那個姿勢,似乎沒察覺到她身邊的談話。最後,她向他們轉過身去,加布里埃爾看見她面頰上泛起紅色,她的眼睛閃著光。一種突然的快樂從他心底湧出。
“達西先生,”她問,“您剛才唱的那支歌叫什麼名字?”
“叫《奧格里姆的姑娘》,”達西先生說,“可是我記不太清了。怎麼,你知道它嗎?”
“《奧格里姆的姑娘》,”她重複著說,“我想不起這個歌名了。”
“這支歌子非常美,”瑪麗•簡說,“你今晚嗓子不好,真遺憾。”
“我說,瑪麗•簡,”凱特姨媽說,“別去打擾達西先生了。我不願讓他覺著煩。”
看見大家都已做好出發的準備,她便送他們來到門口,在那兒道了晚安:
“好,晚安,凱特姨媽,謝謝您給了我們這麼一個快樂的夜晚。”
“晚安,加布里埃爾,晚安,格莉塔!”
“晚安,凱特姨媽,真太感謝了。晚安,朱莉婭姨媽。”
“噢,晚安,格莉塔,我沒看見你呢。”
“晚安,達西先生。晚安,奧卡拉漢小姐。”
  “晚安,莫坎小姐。”
  “晚安,再一次祝您晚安。”
  “大家都晚安。一路平安。”
  “晚安,晚安。”
  清晨還是很幽暗的。暗淡的黃光低覆在房屋上和河面上;天好像在往下沉一樣。腳下是半融的雪,只有一道道,一片片的雪蓋在屋頂上、碼頭的護牆上和圍繞碼頭一帶的欄杆上。街燈仍在黑沉沉的空氣中紅紅地燃著,河那邊,四院大廈(四院大廈:愛爾蘭都柏林的著名建築。),咄咄逼人地唉低沉的天空背景上顯現出來。
她和巴特爾•達西先生一塊在他前面走著,她的鞋子包成個褐色的小包,夾在一隻胳膊下,雙手把裙子從泥濘的雪地上提起。她的姿態已不像方才那麼優雅了,可是加布里埃爾的眼睛依然因幸福而發亮。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流湧,他思潮起伏,澎湃激盪,自豪,歡樂,溫柔,英勇。
她在他前面走得那樣輕捷,挺拔,使他很想不聲不響地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點什麼傻氣的、充滿深情的話。在他看來,他是那樣地脆弱,他渴望能夠保護他不受任何東西的侵犯,並且和她單獨在一起。他倆私生活的一些片段突然像星星一樣在他的記憶中亮起來。一隻紫紅色信封放在他早餐杯子旁,他正在用手撫摸著它。鳥兒在常春藤上鳴囀,他幸福得東西也吃不下,他倆站在擠滿人的月台上,他正把一張票塞進她手套的暖和的掌心裡。他和她一塊兒站在冷風中,從一扇有隔柵的窗子外面望進去,看一個男子在呼呼響的熔爐前做瓶子。那天冷極了。她的臉,在冰冷的空氣中發出芬芳,和他的臉那麼貼近,突然他向那個熔爐前的人叫道:
  “那火很旺嗎?”
可是那人因為爐子的響聲而沒有聽見。也好。他很可能回答得相當粗魯呢。
一陣更為溫柔的快樂從他心底迸出,隨同溫暖的血液,在他的動脈裡流著。如同星星的柔和的光,他們共同生活中的一些瞬間,沒有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瞬間,突然出現了,照亮了他的記憶。他急於想要讓她回想起那些瞬間,讓她忘記那些他倆沉悶地共同活著的年月。而只記住他們這些心醉神迷的瞬間。因為他覺得,歲月並沒有能熄滅他或她的心靈。他們的孩子、他的寫作、她的家務操勞,都沒有能熄滅他們心靈的柔情之火。在他那時寫給她的一封信中,他說:“為什麼這些詞句讓我覺得好像是那麼遲鈍而冰冷?是不是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詞溫柔得足以用來稱呼你呢?”
像遠處的音樂聲一般,這些他多年前寫過的字句,從過去向他駛來。他非常想能跟她兩人單獨在一起。等別人都走開了,等他和她到了他們所住的旅館房間裡,他們就單獨在一起了。他要溫柔地喊她一聲:
  “格莉塔!”
也許她不會馬上聽見;她可能在換衣裳。後來他的聲音裡某種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她轉過身來,瞧著他……
在酒店街的轉角上,他們遇上一輛出租馬車。轔轔的車輪聲讓他高興,因為這就省得他去參加談話了。她向車窗外望著,顯得困倦。其他人只說過三兩句話,指出到了某幢建築或街道。馬兒疲乏地疾馳在早晨陰霾的天空下,拖著格格作響的舊車廂,加布里埃爾又跟她坐在一輛馬車中,趕去乘船,趕去度蜜月。
當馬車馳過奧康內爾橋時,奧卡拉漢小姐說:
“人家說,你每回過奧康內爾橋都會看見一輛白色的馬。”
“這回我看見了一個白色的人,”加布里埃爾說。
“在哪兒?”巴特爾•達西先生問。
加布里埃爾指指雕像,它身上蓋著一片片的雪。他像同熟人打招呼似的向他點點頭,揮揮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說。
當馬車來到旅館前,加布里埃爾跳下車,不顧巴特爾•達西先生的抗議,付了車錢。他多給了車夫一個先令。車夫敬個禮,並且說:
  “祝您新年如意,先生。”
“也祝您新年如意,”加布里埃爾衷心地說。
她下車時,站立在路邊鑲砌的石塊上向其他人告別時,在他手臂上靠了一會兒。她那麼輕輕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輕得像幾個鐘頭之前他摟著她跳舞時似的。那時他感到驕傲和幸福,幸福,因為她是他的,驕傲,因為她的美和她那做妻子的儀態。然而此刻,在那許多記憶重新激起之後,一接觸到她的身體,這音樂般的、奇異的、方向的身體,他立刻周身感到一種強烈的情慾。趁她默默無聲時,他把她的手臂拉過來緊貼著自己,他倆站在旅館的門前,他感到他倆逃脫了他們的生活和責任,逃脫了家和朋友,兩人一塊,懷著兩顆狂亂的、光芒四射的心跑開了,要去從事一次新的冒險。
門廳裡,一位老人在一隻椅背頂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打瞌睡。他在櫃檯間點燃一支蠟燭,領他倆上樓去。他倆一聲不響地跟著他。腳步在鋪了厚地毯的樓梯上發出輕輕的聲音,她在看守人的身後登樓,她的頭在向上走時垂著,她嬌弱的兩肩弓起,好像有東西壓在背上,她的一群緊緊貼著她身體。他本來要伸出兩隻手臂去擁住她的臀部,抱著她的身體,只是他手指甲使勁抵在手掌心上才止住了他身體的這種狂熱的衝動。看守人在樓梯上停了一下,收拾他淌淚的蠟燭。他倆也停在他身後的下一步梯級上。寂靜中,加布里埃爾能夠聽見融化的蠟油滴進燭盤裡的聲音,和他自己的心臟撞在肋骨上的聲音。
看守人領他倆經過一道走廊,打開一扇門。然後他把搖搖晃晃的蠟燭放在梳妝台上,問早上幾點鐘喊醒他們。
  “八點,”加布里埃爾說。
看守人指指電燈開關,咕噥著道歉起來,但是加布里埃爾打斷了他。
“我們不需要燈。街上照進來的光就足夠了。我說,”他指指蠟燭,又添了一句,“您不妨把這個漂亮的玩意兒拿走吧,求求您。”
看守人又把蠟燭拿在手裡,但是動作很緩慢,因為他對這樣一個新鮮的念頭感到驚奇。然後他嘟噥了一聲晚安就走了。加布里埃爾鎖上門。
一道長長的蒼白的街燈光照進屋來,從一個窗口直照到房門,加布里埃爾把長大衣和帽子甩在一隻長沙發上,穿過房間走回窗前。他向下面的街道上望望,想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一點兒。然後他轉過身,靠在一隻五斗櫥上,背向光。她已經除掉帽子和披風,正立在一面很大的轉動穿衣鏡前,解開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爾躊躇了一會兒,望著她,然後說:
  “格莉塔!”
她慢慢地從鏡子前轉過身來,沿著那道光向他走過來。他的臉顯得那麼嚴肅而疲倦,使得加布里埃爾沒法開口說話。不,還沒到時間。
  “你好像累了,”他說。
  “我是有點兒累,”她回答道。
“你不覺得不舒服或是虛弱嗎?”
  “不,是累了;就是這個。”
她繼續向前走到窗下,立在那兒,向外望。加布里埃爾又等了一會兒,後來,生怕羞怯會戰勝自己,他就突然一下子說:
  “聽我說,格莉塔!”
  “什麼事兒?”
“你認識那個可憐人兒,馬林斯嗎?”他急速地問。
  “認識呀,他怎麼啦?”
“哎,可憐的傢伙,不過說到底,他還是正派人,”加布里埃爾用一種不自然的嗓音繼續說道,“他把我借給他的一英鎊硬幣還了我,而我並沒有想要他還,說真的。可惜他不肯躲開那個布朗,因為他也不是個壞人,說真的。”

他這時煩惱得渾身顫抖。為什麼她看起來那麼心不在焉?他不知道怎麼開頭才好。她也因為什麼事在煩惱嗎?她要是能轉身向著他或是自個兒上他這兒來該多好!像她現在這樣去摟她是粗魯的。不,他必須現在她眼睛裡看見一點兒熱烈的感情才行。他急於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緒。
“你什麼時候借給他那個英鎊的?”她在片刻的無言之後說。
加布里埃爾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猛烈間對酒鬼馬林斯和他的一個英鎊這件事說出粗魯的話。他急於想從靈魂深處對她發出呼喊,急於把她的身體緊緊摟抱在自己的懷裡,急於要製服她。然而他說:
“哦,聖誕節時候,他開了那個小賀年片商店,在亨利街上。”
他正處在衝動和情慾的狂熱之中,連她從窗前走過來也沒聽見。她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目光奇異地瞧著他。然後,她忽然踮起腳尖來,兩隻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頭,吻了吻他。
“你是個很大方的人,加布里埃爾,”她說。

加布里埃爾在顫栗,因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說這句時的儀態讓他欣喜,他把兩手放在她的頭髮上,把它向後撫平,手指幾乎沒有接觸到頭髮。這頭髮洗得又美又光亮。他心裡的幸福已經滿得溢出來了。正在他想要的時候,她自己走到他這兒來了。也許她的思想跟他的不謀而合吧。也許他感覺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慾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種順從的心情。現在,她這樣輕易地自己迎上來,他倒奇怪他方才怎麼會那樣膽怯。
  他站著,兩手抱著她的頭。然後,一條手臂急速滑過她的身體,把她摟向自己,柔情地說:
“格莉塔,親愛的,你想要什麼?”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完全順從他的手臂。他又柔情地說:
“告訴我,格莉塔。我覺得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知道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然後她說話了,眼淚奪眶而出。
“噢,我在想那支歌,《奧格里姆的姑娘》。”
她從他手中掙脫,跑向床邊,兩條手臂伸過床架的欄杆,把臉埋起來。加布里埃爾驚訝地立了一會兒,一動也不動,然後跟在她後面走過去。當他經過轉動穿衣鏡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整個身影,看見他寬闊的、填得好好的硬襯胸,看見自己的臉孔,每當他在鏡子中看見它的表情時總不免感到惑然,看見他亮閃閃的金絲眼鏡,他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說:
“那支歌怎麼啦?怎麼會讓你哭起來?”
她從臂彎裡抬起頭來,像個孩子似的用手臂擦乾眼淚。他的聲音裡滲入了一種他本來不曾想有的更親切的調子、
  “怎麼啦,格莉塔?”他問。
“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這支歌的。”
“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誰?”加布里埃爾微笑著問。
“是我在高爾韋住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塊兒,”她說。
  笑容從加布里埃爾臉上消逝了。已故陰沉的怒氣開始在他思想深處聚集,而他那股陰沉的情慾的烈火也開始在他血管中憤怒地燃燒。
“是一個你愛過的人吧?”他譏笑地說。
“是一個我從前認識的年輕人,”她回答說,“名字叫邁克爾•富裡。他老是唱那支歌的。《奧格里姆的姑娘》。他很不俗氣。”
  加布里埃爾一聲不響。他不希望她認為,他對這個不俗氣的年輕人感到興趣。
“我可以那麼清楚地看見他,”過了一會兒,她說。 “他有那麼一雙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裡還有那麼一種表情——那麼一種表情!”
“哦,這麼說,你那時候愛他了?”加布里埃爾說。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說,“我住在高爾韋的時候。”
一個思想從加布里埃爾頭腦中閃過。
“也許就因為這個,你想跟那個叫艾弗絲的姑娘行高爾韋去吧?”他冷冰冰地說。
  “去幹嘛?”
她的眼光讓加布里埃爾感到尷尬。他聳聳肩頭說:
“我怎麼知道?去見他唄,也許。”
她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沿著地上那道光,默不做聲地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終於說,“他十七歲就死了。難道這麼年輕就死,不可怕嗎?”
“他是乾什麼的?”加布里埃爾問,還是譏誚的口氣。
  “他在煤氣廠工作,”她說。

加布里埃爾感到丟臉,因為諷刺落了空,又因為從死者當眾扯出這麼個人來,一個在煤氣廠幹活的年輕人。他正滿心都是他倆私生活的回憶,滿心都是柔情、歡樂和慾望的時候,她卻一直在心裡拿他跟另一個人做比較。一陣對自身感到羞慚的意識襲擊著他。他看見自己是一個滑稽人物,一個給姨媽們跑個腿兒,賺上一兩個便士的小孩子,一個神經質的、好心沒好報的感傷派,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講演,把自己鄉巴佬的情慾當作美好的理想,他看見自己是他剛才在鏡子裡瞟到一眼的那個可憐又可鄙的愚蠢的傢伙。他本能地把脊背更轉過去一些,更多地擋住那道光,別讓她看見自己羞得發燒的額頭。

他試圖仍然用他那冷冰冰的盤問語氣講話,可是開起口來,他的聲音卻是謙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這個邁克爾•富裡談過戀愛吧,格莉塔,”他說。
“我那時候跟他很親密,”她說。
  她的聲音是含糊而悲傷的。加布里埃爾感覺到,現在如果想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會是多麼徒勞,他撫摸著她的一隻手,也很哀傷地說:
“那麼他怎麼那樣年輕就死了呢,格莉塔?癆病吧,是嗎?”
“我想他是為我死的,”她回答。

一聽到這個回答,加布里埃爾感到一陣朦朧的恐懼,似乎是在他渴望達到目的的時刻裡,有某個難以捉摸的、懲罰性的東西正出來跟他作對,正在它那個朦朧的世界裡聚集力量反對他。然而他依靠理性努力甩開了這種恐懼,繼續撫摸她的手。他沒有再問她,因為他覺得她會自己告訴他的。她的手溫暖而潮濕:這手對他的撫摸不作反應,但是他繼續撫摸著它,恰像他在那個春天的早晨撫摸她的第一封來信一樣。

“那是個冬天,”她說,“大約是冬天開始的時候,我正要離開奶奶家,上這兒的修道院來。那時候他正在高爾韋他的住處生病,不能出門,人家已經給他在奧特拉爾德的親人們寫信去了。他生的是肺結核,人家說,或者這一類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會,嘆了一口氣。
  “可憐的人兒,”她說。 “他非常喜歡我,他又是那麼個文雅的年輕人。我們時常一塊出去,散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爾,在鄉下人家都是這樣的。要不是因為他的健康,他就去學唱歌了。他嗓子非常之好,可憐的邁克爾•富裡。”
“那麼,後來呢?”加布里埃爾問。
“後來我從高爾韋到修道院來的時候,他病得更厲害了,人家不讓我見他。我就給他寫封信,說我要去都柏林了,到夏天回來,希望他到時候會好起來。”
她停了一會兒,為了控制自己的聲音,然後又說下去:“後來我動身的前一天夜裡,我在尼古島上我奶奶家裡,正收拾著東西,我聽見有小石塊擲上來打在我窗上的聲音。窗子濕得很,我看不見,我就跑下樓,我從房後溜出去,到了花園裡,看見這可憐的人正立在花園的一頭,渾身發抖。”
“你沒讓他回去嗎?”加布里埃爾問。
“我求他馬上回家去,告訴他,這樣立在雨地裡會要他命的。可是他說,他不想活了。我現在能清清楚楚、清清楚楚看見他的眼睛!他站在圍牆盡頭,那地方有一棵樹。”
“那麼他回家了嗎?”加布里埃爾問。

“嗯,他回家了。等我到修道院還沒一禮拜,他就死了,埋在奧特拉爾德,那兒是他老家。噢,那一天,我聽說他死了的那一天! ”

她停止了,她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克制激動,臉朝下撲倒在床上,臉埋在被子裡嗚咽,加布里埃爾把她的手又握了一陣,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不敢在她的悲痛的時候打擾她,他輕輕放下她的手,靜悄悄地走向窗前。
  
她睡熟了。

加布里埃爾斜靠在臂肘上,心平氣和地對她亂蓬蓬的頭髮和半開半閉的嘴唇望了一會兒,傾聽著她深沉的呼吸。這麼說,在她一生中曾有過那段戀愛史。一個人曾經為她而死去。此刻想起他,她的丈夫,在她一生中扮演了一個多麼可憐的角色,他幾乎不太覺得痛苦了。她安睡著。他在一旁觀望,彷彿他和她從沒象夫妻那樣一塊生活過。他好奇的眼光長久地停留在她的面龐上,她的頭髮上:他想著,在她有著最初少女美好的那個時候,她該是什麼模樣,這時,一種奇異的、友愛的、對她的憐憫進入他的心靈。甚至對自己,他也不想說她的面孔如今已不再漂亮了,然而他知道,這張面孔已不再是那張邁克爾•富裡不惜為之而死的面孔。

也許她沒把事情全告訴他。他的眼光移向那把椅子,那上面她撂了幾件衣服。襯裙上的一條帶子垂在地板​​上。一隻靴子直立著,柔軟的鞋幫已經塌下去了;另一隻躺在它的旁邊。他奇怪自己在一小時前怎麼會那樣感情激盪。是什麼引起的?是他姨媽家的晚餐,是他那篇愚蠢的講演,是酒和跳舞,在過道裡告別時的說笑,沿著河在雪地裡走時的快樂心情,是這些引起的。可憐的朱莉婭姨媽!她自己不久後也要變成跟帕特里克•莫坎的幽靈和他的馬在一道的幽靈了。當她唱著《打扮新娘子》的時候,他在剎那間從她面孔上發現了那種形容枯槁的樣子,不久以後,也許他會坐在那同一間客廳裡,穿了喪服,綢帽子放在膝蓋上。百葉窗關著,凱特姨媽坐在他身邊,哭著,擤著鼻涕,告訴他朱莉婭是怎麼死的。他搜索枯腸,想找出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話,而卻只找到一些笨拙的、用不上的話。是的,是的:這不要多久就會發生了。

屋裡的空氣使他兩肩感到寒冷。他小心地鑽進被子,躺在他妻子身邊。一個接一個,他們全都將變成幽靈。頂好是正當某種熱情的全盛時刻勇敢地走到那個世界去,而不要隨著年華凋殘,淒涼地枯萎消亡。他想到,躺在他身邊的她,怎樣多少年來在自己心頭珍藏著她情人告訴她說他不想活的時候那一雙眼睛的形象。

淚水大量地湧進加布里埃爾的眼睛。他自己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過那樣的感情,然而他知道,這種感情一定是愛。淚水在他眼睛裡積得更滿了,在半明半暗的微光裡,他在想像中看見一個年輕人在一棵滴著水珠的樹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漸漸走近。他的靈魂已接近那個住著大批死者的領域。他意識到,但卻不能理解他們變幻無常、時隱時現的存在。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個灰色的無法捉摸的世界裡去:這牢固的世界,這些死者一度在這兒養育、生活過的世界,正在溶解和化為烏有。

玻璃上幾下輕輕的響聲吸引他把臉轉向窗戶,又開始下雪了。他睡眼迷濛地望著雪花,銀色的、暗暗的雪花,迎著燈光在斜斜地飄落。該是他動身去西方旅行的時候了。是的,報紙說得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它落在陰鬱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落進艾倫沼澤,再往西,又輕輕地落在香農河黑沉沉的、奔騰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著邁克爾•富裡的孤獨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塊泥土上。它紛紛飄落,厚厚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當他聽著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在飄落,微微地,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那樣,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2013.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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